盛誉推开门的时候,我正靠在床头,看着窗外。
其实没什么好看的。
一片修剪过度的草坪,和一圈高高的、缠满了电网的围墙。我看了三个月,连哪块草皮颜色稍微黄一点,我都快记住了。
脚步声停在身边。
我没有回头。
“棠溪,吃药。”他的声音总是这样,平铺直叙,听不出情绪。好像把我关在这里,和他打理公司里的枯燥文件一样,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。
他将托盘轻轻放在床头柜上。
水杯、药片。
以前我会直接把托盘掀翻,水杯砸在墙上,药片撒得满地都是,为了泄愤我甚至会碾碎那些药片。我期待盛誉的怒火,那或许能让我痛快几秒。然后呢?他只会沉默的收拾干净,再拿来一份新的,用更强硬的手段逼我吃下去。掰开嘴巴,或者捏着鼻子灌下去。
那除了让我更加痛苦外,没有任何意义。
我慢吞吞地转过身,伸手去拿那片白色的药片。
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药片。镇静剂?抗抑郁的?还是让我没力气逃跑的东西?我不关心。
指尖刚碰到药片,他的手指却先一步捻了起来。
“今天这么乖?”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。
我把他当成空气。
他俯身,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,力道不轻不重,却足以让我无法挣脱。他用手指压住我的舌头,强硬的把药片往我嘴里面送。
我没有像以前那样顺嘴咬他两口,用尽全身力气去反抗。
我顺从地张开嘴。
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,在我的口腔里瞬间沾上了湿意。药片落在舌上,苦涩味瞬间弥漫开。
他把水杯递到我唇边。
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,仰头把药片咽了下去。喉咙滚动,发出清晰的吞咽声。
整个房间安静得可怕。
他捏着我下巴的手没有立刻松开,目光沉沉地锁着我,带着一种审视和难以置信的探究。
我垂下眼睑,看着他沾湿的指尖,然后抬眼,对上他的视线。
“哥。”
声音是沙哑的,我太久没主动开口说话,声音像是生了锈。
他猛地一颤,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。捏着我下巴的手骤然松开,另一只拿着水杯的手一抖,玻璃杯直直坠落,砸在厚厚的地毯上,发出一声闷响,水渍迅速洇开一片深色。
他死死盯着我,胸口有些起伏,呼吸重了几分。
“宋棠溪,”他的声音绷得很紧,像一根随时会断的弦,“你明知道我听不得这个。”
我当然知道。
就是这个称呼,这个他渴求了十几年,最终把他逼疯的称呼。
我伸出舌尖,舔掉唇角那点残留的苦涩药渍,恶劣地笑着。
“哥哥,放我走好吗?”
这句话我说过无数遍,用嘶吼的,用诅咒的,用哀求的。这是第一次,用这么平静的,甚至带着点玩笑的语气说出来。
我知道他不会放我走的,说出这句话没什么其他意义,大多是为了挑衅他。
他的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了,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,浓稠得化不开的情绪。不是纯粹的愤怒,也不是悲伤,是一种更复杂,更绝望的东西。
他猛地俯身,一把将我死死按进他的怀里。力道大得惊人,我的骨头都被勒得发疼,脸颊撞上他硬邦邦的胸膛,呼吸都有些困难。
“走?”他的声音贴着我耳廓响起,带着滚烫的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你想都别想。”
“宋棠溪,你不如杀了我。”
“或者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,更沉,像坠入无底深渊,“我们一起死。”
我被他箍在怀里,动弹不得。鼻尖全是他身上惯有的,清冽的木质香气,混合着一丝疲惫的味道。这三个月,他除了关着我,大概也没睡过一个好觉。
疯子。
我在心里骂了一句。
可奇怪的是,这一次,我没有挣扎。
那天晚上,他比平时更失控。
像是那个称呼,我那句轻飘飘的“放我走”,彻底撕掉了他最后一层冷静的伪装。
他把我抵在落地窗前,窗外是沉沉的夜色,玻璃映出我们交叠的身影,模糊而不真切的。他的吻落在我的颈侧,带着啃咬的力度,留下细密的疼和痒。
“叫我的名字,棠溪……”他喘息着,声音沙哑不堪,“叫我盛誉……”
我咬着唇,不肯出声。
于是他更用力地动作,逼我发出破碎的音节。
后来,他把我翻过去,压在柔软的床褥里。滚烫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,汗湿的皮肤粘腻地贴合在一起。
他一遍遍地吻着我的后颈,那块脆弱的皮肤敏感得令我发指,我忍不住颤栗。
然后,我感觉到了一阵湿意。
不是汗。
温热,潮湿,一滴,两滴,落在我的后颈,沿着脊柱的沟壑缓缓滑落。
他埋首在我的颈间,身体还在动着,肩膀却在轻微地颤抖。
他在哭。
盛誉在哭。
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僵住。
这个强行闯入我的生活,把我从原本的世界剥离出来,锁在这座金笼子里,用尽手段让我屈服,让我痛苦,让我只能看着他一人的男人。
他在哭。
压抑低沉的呜咽,断断续续,混在粗重的喘息里。
他咬着我后颈的软肉,力道不重,更像是某种无助的依赖和确认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他含混不清地低语,“为什么就不能……看看我呢……”
“棠溪……”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。
原来被困在这场畸形的爱恋里,被执念的锁链捆绑着,挣脱不得,逃离不开的人……
从来不止我一个。
我闭上眼睛,感受着后颈那片滚烫的湿意,和他紧密的拥抱。
第一次,没有感到纯粹的憎恶和排斥。
一种酸涩的、难以言喻的情绪,在胸腔里缓慢地弥漫开。
像窗外那化不开的浓夜。
——
第二天我醒来时,盛誉已经不在身边了。
身侧的位置是凉的,他大概很早就走了。
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。空气里漂浮着微尘。
我动了动身体,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酸痛。后颈那块皮肤全是细密的牙印,我轻轻抚摸着,好似还残留着被泪水灼烫过的热。
昨晚他哭了吗?
那个总是掌控一切,强势得不容置疑的盛誉?
我盯着天花板繁复的花纹,有些出神。
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——他每次进来都用钥匙反锁。像是在强调我囚犯的身份。
门开了,他走进来,已经换上了挺括的衬衫和西裤,头发一丝不苟,又是那个矜贵冷静的盛总。除了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淡青,几乎看不出昨晚的任何痕迹。
他手里端着早餐托盘。
放在床头柜上,和昨天放药的位置一样。
“吃饭。”语气依旧平淡。
我坐起身,薄被滑落,露出锁骨上斑驳的红痕。他没回避视线,也没多余的表情,只是看着我把托盘拉过来。
清粥,小菜,煮得恰好的鸡蛋。
我拿起勺子,慢吞吞地开始喝粥。味道很好,一直是很好的,这三个月,除了自由,他在物质上从未亏待过我。
他就站在旁边,看着我吃。
这种注视让我有些不自在,但我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摔了碗筷骂他变态。
粥喝到一半,我放下勺子。
“今天天气好像不错。”我看着那道阳光缝隙,忽然说。
他明显愣了一下,似乎没料到我会说这个。或者说,他没料到我会用近乎平和的语气和他讲话。
“……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视线也转向那道光缝。
“能拉开窗帘吗?”我问。之前我砸过玻璃,后来这房间的窗帘就很少完全拉开过。
他沉默了几秒,然后走到窗边,伸手将厚重的窗帘彻底拉开。
哗啦一声,大片明亮的阳光瞬间涌了过来,刺得我眯起了眼睛。
窗外蓝天白云,草坪绿得晃眼。那片我看了三个月的、令我无比窒息的景色,在阳光下似乎也少了几分阴郁。
盛誉逆着光站着,身形轮廓被勾勒出一圈金边。
“吃完把盘子放外面。”他说完,转身就离开了房间。
门再次被锁上。
我看着满室的阳光,忍不住伸出手,让那暖意落在掌心。
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度了。
真是……
温暖得想让人落泪呢。
——
接下来的几天,一种诡异的平静笼罩着这栋别墅。
我依旧被锁着,他依旧每天送来三餐和药物。但我没有再激烈反抗,他也没有再采取过度的强制手段。
我们之间,维持着一种脆弱的,心照不宣的平衡。
有时他会在我房间里多待一会,不做什么,就是坐在那边的沙发上,用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。偶尔会抬头看我一眼。
我大多时候是看着窗外,或者是躺在床上发呆。
直到那天下午。
他给我带了几本书,还有一套新的睡衣。
“你的衣服旧了,换这个。”他把装着睡衣的纸袋放在床上。
我瞥了一眼,是我以前常穿的牌子,纯棉的,很柔软。但我没动。
他也没强求,转身似乎打算离开。
就在这时,纸袋因为没放稳,从床沿滑落,掉在地上。里面的睡衣散了出来,同时掉出来的,还有一个小盒子。
一个印着某知名手机品牌logo的盒子。
我的目光顿住了。
他弯腰去捡的动作也僵了一瞬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他直起身,手里拿着那个手机盒,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深处有一丝极快闪过的什么。
“给你的。”他把盒子递过来,语气试图维持平淡,却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,“里面装了卡,可以上网。”
我没接,只是看着他。
给我手机?可以上网?
这算什么?试探?奖励?还是他良心发现?
他举着盒子,见我不动,手臂微微垂下,指尖用力,捏得盒子边缘有些变形。
“不要就算了。”他作势要收回。
“为什么?”我终于开口。
他动作停住。
“以前我碰一下通讯设备,你都会大发雷霆。”我记得很清楚,刚被关进来时,我找到座机想要报警,电话线被他生生扯断,他掐着我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。
现在,给我手机?
他避开我的视线,侧面线条有些僵硬,沉默在房间里蔓延,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。
过了好一会,他才低声说:“……不想看你那么闷。”
这话听起来可笑极了。
把我关起来的是他,现在怕我闷的也是他。
但我没笑。
我只是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,和他紧抿的嘴唇。那是一种类似于别扭的,甚至是有些笨拙的神情,出现在盛誉脸上,极其违和。
我伸出手,从他手里拿过了那个盒子。
很巧。
他像是松了口气,又像是更加紧张了。
“别做多余的事。”他声音沉了几分,带着警告,但底气似乎不那么足。
“比如?”我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部崭新的手机。
“联系外面。”他盯着我,“或者,发一些不是发的东西。”
我按下开机键,屏幕亮起。
“然后呢?”我抬头,迎上他的目光,“你会再把我关起来?还是打断我的腿?”
他瞳孔微缩,下颌线紧绷。
“盛誉,”我叫他的名字,第一次没有带着恨意和嘲讽,只是平静的陈述,“我已经在这里了。”
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呢?
最坏的结果,也不过如此了。
他听懂了我的潜台词,脸色白了白,又慢慢涨红,一种被戳破的狼狈和一种无计可施的愤怒,在他眼中交织。
最终,他什么也没说,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。
门被甩上,发出不小的声响。
我低头,看着手机屏幕一点点亮起,信号格慢慢出现。
自由的信号,近在咫尺。
却又隔着那堵无形的,名为“盛誉”的墙。
我没有尝试打电话,也没有登录任何社交软件。
只是连接了别墅的WiFi——密码都没换,和我有关的一切,他似乎都固执地保持着原样。
然后,我下载一个阅读软件,找了几本网络小说看。
仅此而已。
晚上他回来,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,他进来送晚餐时,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。
他什么都没问。
把饭菜摆好,他却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在床边坐了下来。
“在看什么?”他问。
我把手机屏幕朝他倾斜了一下,让他看到上面的小说界面。
他看了看标题,又看了看我,眼神复杂。
“无聊打发时间。”我说。
他“嗯”了一声,停顿片刻,忽然说:“公司下个月有个周年庆。”
我没接话,等着他的下文。
“你……跟我一起去。”这不是商量,是通知,但语气里带着一丝极细微的不确定。
我抬眼看他。
他喉结滚动了一下,补充到:“露个面就行。”
让我这个被他藏起来的人,出现在公开场合。
“以什么身份?”我问,“你弟弟,还是……”
我停顿了一下,看着他骤然紧张起来的眼神,缓缓吐出后面两个字:“……情人?”
他呼吸一窒,脸上血色褪去几分。
“宋棠溪!”他声音压低,带着警告,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
我扯了扯嘴角,不再看他,低头继续翻着手机屏幕上的小说。
“随便你。”
他盯着我看了很久,最后猛地站起身。
“到时候会有人来给你准备衣服。”他丢下这句话,几乎是落荒而逃。
门关上后,我放下手机,看着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色。
手机屏幕的光,映在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。
盛誉,你到底想干什么?
打一棒子,给颗甜枣?
还是说,你也在这种扭曲的关系里感到疲惫和……迷茫了?
周年庆的日子越来越近。
盛誉来的次数似乎多了一些,停留的时间也长了点,有时会带来一些礼服图片让我选,我都是随手一指,他便记下。
他不再像最初那样,时时刻刻用那种充满占有欲和压迫感的眼神盯着我。有时候我们会像现在这样,一个坐在沙发上处理工作,一个靠在床上看书或者玩手机,互不打扰。
只是空气里总弥漫着一种无形的,紧绷的弦。
那天,他给我看领带搭配,拿着两条领带站在我面前。
“哪个好?”他问。
一条深蓝斜纹,一条暗红提花。
我抬了抬下巴,点了那条深蓝的。
他点点头,把那条放在一边,却又拿起那条暗红的,在自己衬衫领口比了比:“这个颜色衬你。”
我没说话。
他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那天穿那套暗蓝色的西装,配这个领带,应该不错。”
他是想象我穿上那套西装,打上这条领带的样子。
这种近乎寻常家人、情侣间的对话,发生在我们之间,显得格外怪异。
我放下手里的书。
“盛誉。”
他看向我。
“没必要这样。”我说。
他眼神暗了暗:“怎样?”
“做这些样子。”我语气没什么起伏,“好像我们之间能变得正常一样。”
他握着领带的手紧了紧,指节泛白。
“宋棠溪,”他声音低哑,“我们之间,早就没有正常可言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我说,“所以,别费劲了。”
他胸口起伏了一下,像是被我的话刺伤。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发怒,只是沉默地把两条领带慢慢卷好,放回盒子里。
“是啊,”他背对着我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“我在费什么劲呢……”
他拿着领带盒子,离开了房间。
那天之后,有好几天他都没再来过我房间。
三餐是由一个沉默的保姆送来的。药放在托盘里,我自己吃。
手机还在我手里,我依旧只用它来看小说,或者只浏览一些无关紧要的新闻。
外面的世界,离我好像很近,又很远。
直到周年庆的前一晚。
深夜,我睡得迷迷糊糊,感觉到有人上了床,从后面抱住了我。
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。
他喝酒了。
而且喝了很多。
滚烫的身体紧贴着我,手臂横在我腰间,力道很大,勒得我有些不舒服。
我没动,也没出声。
他把脸埋在我后颈的头发里,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皮肤上。
“……棠溪。”他含混地叫我名字,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我没应答。
他收紧了手臂,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。
“别恨我……”他声音沙哑,带着醉后的脆弱和哀求,“求你……别恨我……”
“我只是……太爱你了……”
爱?
我闭着眼睛,心里一片冰凉。
用伤害和囚禁来表达的爱吗?
“放我走吧,盛誉。”我轻声说,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。
他身体猛地一僵。
然后,我感觉到颈间一片冰凉。
他又哭了。
无声地,只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滑落,浸湿了我的衣领和枕畔。
“做不到……”他哽咽着重复,“我做不到……”
“没有你……我会死的……棠溪……”
他就这样抱着我,一遍遍地重复着“别恨我”,重复着“我爱你”,重复着“我做不到”。
像个迷路的孩子,固执地抓着他唯一能找到的浮木。
哪怕这块浮木,早已被他伤得千疮百孔。
后来,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,变成了无意识的呓语,只剩下压抑的抽泣。
我始终没有转身,也没有回应。
任由他抱着,任由他的眼泪浸湿我的皮肤。
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,抱着我的手臂也微微松了些力道。
天快亮的时候,我轻轻拿开他横在我腰间的手,起身下床。
窗外,天色微熹。
——
周年庆的会场,衣香鬓影,觥筹交错。
盛誉挽着我出现在众人面前。他脸上带着得体从容的笑容,向宾客们致意,介绍我时语气自然:“这是我弟弟,棠溪。”
“弟弟”两个字,被他咬得清晰而平稳。
我配合地露出浅淡的笑容,穿着他精心挑选的暗蓝色西装,打着那条他说的衬我的暗红色领带。
像个精致的人偶。
周围的目光有好奇,有探究,也有惊艳,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。
“这就是盛总那个很少露面的弟弟?长得真好看。”
“兄弟俩感情看来不错啊。”
“感觉气氛有点怪怪的……”
盛誉的手看似随意的搭在我的后腰,实则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道。
我端起侍者递来的香槟抿了一口。气泡在舌尖炸开,带着微涩的甜。
有人过来和盛誉寒暄,是重要的商业伙伴。盛誉不得不松开我,与对方交谈。
他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带着提醒和警告。
我微微颔首,示意我知道了。
他这才转过身,专注地应对来人。
我趁机退到稍微安静的角落,看着会场中央那个游刃有余、光芒四射的男人。
他是天生的焦点、掌控者。
只有在那个囚禁我的房间里,他才会露出那样失控、脆弱、不堪的一面。
“宋先生?”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。
我转头,是一个看起来有些面熟的年轻男人,似乎是某个合作公司的高管,刚才盛誉介绍过,姓李。
“李总。”我点头致意。
“没想到宋先生今天会来,”李总笑着递给我一杯新的香槟,“很少见你出席这样的场合。”
“嗯,我哥让我来的。”我接过酒杯,语气平淡。
“盛总很关心你。”他顿了顿,压低了些声音,“前阵子听说你身体不太好,现在应该没事了吧?”
身体不好?看来盛誉对外是这么解释我的消失的。
“没事了,谢谢关心。”我晃着酒杯,目光掠过人群,看向盛誉的背影。他正与人举杯,谈笑风生,但脊背似乎有些过于挺直了。
“那就好。”李总笑了笑,“其实……我之前在一次画展上见过你,可能你不记得了,我很喜欢你对那幅抽象画的见解。”
我微微一怔,那好像是快一年前的事了,那时候,我还是自由的。
“是吗?随口说说而已。”
“不,说得很好。”李总眼神真诚,“有机会的话,想再听听你的看法,最近有个新展……”
他的话没说完,一个身影便插了进来,挡在我和他之间。
是盛誉。
“李总在和我弟弟聊什么?这么投机。”他语气轻松,手却自然地揽住了我的肩膀,带着明显的占有意味。
李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随即恢复自然:“随便聊聊,夸宋先生见解独到。”
“是吗?”盛誉看了我一眼,目光深沉,“棠溪确实很有想法。不过他身体刚恢复,不能太劳累。失陪了。”
他不容分说地揽着我,转身就走。
力道很大,我几乎是被他半拖着离开了角落。
“你干什么?”我压低声音。
他没回答,一直把我带到露台无人处才松开手,脸色彻底沉了下来。
“和他聊得很开心?”他盯着我,眼神像是淬了冰。
“随便说几句而已。”
“随便说句话?”他逼近一步,把我困在栏杆和他的身体之间,“他看向你的眼神,我不喜欢。”
又是这样。
毫无道理的占有欲和控制欲。
我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怒意和嫉妒,忽然觉得有些可笑。
“盛誉,这里是公开场合。”
“那又怎样?”他抬手,用指尖碰了碰我打着的领带,动作带着狎昵,“你全身上下,连这根领带,都是我的。”
露台的门开着,会场里的音乐和谈笑声音乐传来。
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。
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,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,被禁锢的我的倒影。
心里那片冰凉的湖,忽然泛起一丝微澜。
不是愤怒,不是憎恨。
是一种更复杂的,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。
我抬起手,不是推开他,而且轻轻地整理了一下他因为动作而微微歪斜的领带夹。
他身体猛地一僵,难以置信的看着我。
我的指尖碰到他衬衫的领口,感受到他皮肤下剧烈跳动的脉搏。
很快,很乱。
就像他此刻的眼神。
“哥。”我轻声开口。
这个称呼,再次让他颤抖了一下。但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失控,只是死死地盯着我。
“我不会跑。”我说,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,“至少今晚不会。”
他喉结剧烈地滚动着,呼吸粗重。
“所以,”我放下手,迎上他的视线,“不用这么紧张。”
音乐声从会场里飘出来,是一支舒缓的舞曲。
远处城市的灯火,像散落的星辰。
我们站在光明与阴影的交界处,无声地对峙着。
他眼中的怒意和嫉妒,慢慢被一种更深沉的,混合着痛苦和渴望的情绪取代。
他缓缓低下头,额头抵上我的额头。
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。
“宋棠溪……”他喃喃着我的名字,像一句诅咒,又像是一句祈祷。
“你到底……要我怎么样……”
声音里带着全然无力的绝望。
我闭上眼睛。
是啊。
到底要怎么样呢?
连我自己,也不知道答案了。
——
我们很快离开了会场,回到了那个房间。
厚重的门在身后“咔哒”一声关上,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。
他站在门边,眼神幽暗,像藏着风暴的海。
“去洗澡。”他说。
我站着没动。
他走过来,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和会场里沾染的香水味。
猛地伸手,一把将我拽进浴室。
花洒被粗暴地拧开,冰冷的水劈头盖脸淋下来。
我打了个寒颤,衣服瞬间湿透,贴在身上。
他把我按在瓷砖墙上,脊背撞得生疼。
温水很快取代了冷水,雾气弥漫开来。
他胡乱地扯着我的衣服,纽扣崩落,掉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西装。衬衫,裤子……湿漉漉地堆在脚下。
那条暗红色领带还松松地挂在我脖子上,被他一把扯掉,扔在一边。
他的动作毫无章法,带着一种失控的愤怒和某种说不清的恐慌。
花洒的水流冲刷着我们,他的衣服也湿了大半,白衬衫变得透明,紧紧贴着肌肉线条。
他没有脱自己的衣服,只是急切地,甚至可以说是粗暴地,抚上我的皮肤。
指尖带着烫人的温度,在水流的润滑下,在我身上留下痕迹。
我没有反抗,也没有回应。
像一具失去知觉的木偶,任由他摆布。
这种无声的抗拒,似乎更加激怒了他。
他板过我的身体,让我面对冰冷的瓷砖。
“说话!”他在我耳边低吼,水珠溅在他的脸上,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。
我闭上眼睛,感受着水流冲刷着脸颊。
“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他一口咬在我后颈的皮肤上,不重,却带着惩罚的意味。
“宋棠溪……你总是知道怎么激怒我……”
他的吻,或者说,撕咬,落在我的背上,肩上。
手在我身上游走,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。
这不是温存,是发泄。
浴室里水汽氤氲,镜子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雾,什么也看不清。
就像我们的未来。
他又急又凶,我闷哼一声,手指下意识抠住了冰冷的瓷砖缝隙。
疼。
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。
水不断淋下来,冲刷着交叠的身体,却冲不散这令人窒息的氛围。
他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,声音沙哑,带着某种绝望的执念。
“棠溪……棠溪……”
像在确认,又像是在祈求。
我没有回应。
只是承受着。
身体在晃动,意识却好像抽离了出去,漂浮在雾气之上,冷冷地看着这一切。
看着他是如何在我身上寻求慰藉,却又如何将我推得更远。
结束的时候,他依然紧紧抱着我,湿透的身体微微颤抖。
花洒还在哗哗地流着水。
他把脸埋在我湿漉漉地颈窝,呼吸粗重。
“别那样看我……”他声音低哑含糊,“别用那种……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……”
我缓缓睁开眼,看着面前布满水珠的瓷砖。
“盛誉,”我轻声说,声音被水声冲得有些破碎,“我们之间,还剩下什么?”
他身体猛地一僵。
“我们还在一起,这就够了。”
他关掉花洒,用浴巾裹住我,把我抱出浴室。
没有回到床上,他把我放在沙发上,拿来另外一条毛巾,沉默地帮我擦头发。
动作算不上温柔,甚至有些笨拙。
擦完头发,他又开始擦我的身体,力道有些重,像是要擦掉什么不存在的痕迹。
我任由他摆布。
他把我抱到床上,盖好被子。
自己则站在床边,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,背对着我。
“睡吧。”他说。
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倦意。
我在黑暗中睁开眼,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。
过了很久,他才轻轻上床,在我身边躺下。
没有像往常那样抱着我,只是隔着一段距离。
但我知道,他也没睡。
——
那晚之后,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点。
我仍然被锁在房间里,日复一日。
手机依然在我手里,我依然只用它来看小说,浏览无关紧要的网页。
盛誉来的次数恢复了,停留的时间也恢复了常态。
有时他会带来一些新书,或者一些据说很火的零食。
我收下,放在一边,很少碰。
我们之间的话变得更少。
有时他只是在房间里坐一会儿,处理一些文件,或者就那么看着我。
空气里的那根弦,绷得更紧了,仿佛一触即断。
我开始睡得越来越多。
有时候坐在窗边看书,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。
醒来时,书还瘫在膝上,天色却已经变了。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。
连之前用来打发时间的网络小说,也渐渐看不进去。
食物变得没有味道,我常常只动几筷子。
盛誉发现后,换了好几个厨师,甚至有时会亲自下厨,端来我小时候喜欢吃的菜。
我看着那些精致的菜肴,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。
“多少吃一点。”他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。
我拿起筷子,勉强吃了几口。
他眼神亮了一下,但看见我很快放下的筷子,那点亮光又迅速熄灭了。
“不合胃口?”他问。
“不饿。”我说。
他沉默地看着我,没再说什么。
我知道我病了。
不是身体上的,是心里。
盛誉似乎也察觉到了。
他看我的眼神里,除了惯有的占有欲,又多了一些别的东西。
担忧?恐惧?
我不知道,也不想深究。
有一天,他带来一个心理医生。
一个看起来很温和的中年女人。
他让她在楼下等待,自己先上来,语气带着商量的意味。
“让她来看看你,好吗?只是聊聊天。”
我躺在沙发上,看着天花板。
“我没病。”
“只是聊聊天。”他重复道,声音放得很轻。
“聊什么?”我转过头看着他,“聊我怎么被你关在这里?聊我们之间扭曲的关系?”
“最应该看病的,是你,盛誉。”
他脸色白了白。
“棠溪……”
“让她走。”我说完,翻了个身,背对着他。
他在我身后站了很久。
最后,我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,以及压低声音对楼下说的话。
“抱歉,李医生,今天先不了。”
那天晚上,他没有来送饭。
是保姆送上来的。
托盘里除了饭菜和药,还多了一瓶维生素。
我看着那瓶维生素,没有动。
夜里,他来了。
带着酒气,但不像上次醉得那么厉害。
他没有上床,只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在黑暗里看着我。
目光沉甸甸的,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。
我假装睡着,一动不动。
过了很久,我听到他极轻的声音。
“我该拿你怎么办……”
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迷茫。
我没有回答。
——
时间失去了意义。
白天和黑夜的交替,对我来说只是光线的变化。
我越来越频繁地想到“结束”。
这个念头一开始很模糊,后来渐渐清晰。
不是出于激烈的恨意,也不是想要报复。
只是太累了。
累到呼吸都觉得是负担。
盛誉的爱,像沉重的枷锁,把我下拖,拖向看不见底的深渊。
我挣脱不了。
也不想在挣了。
我开始悄悄地做准备。
把每天该吃的药攒起来,藏在枕头芯里。
不多,但一点点积累。
盛誉似乎放松了一丝警惕。
或许是我的平静麻木了他。
他依然会来看我,有时会试着和我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,关于公司,关于外面的变化。
我偶尔会应一声,表示我在听。
他眼底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。
但那希望,像风中残烛,很快就会熄灭。
那天下午,天气很好。
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。
我坐在窗边的地毯上,看着楼下草木生机勃勃的样子。
盛誉推门进来,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盒子。
“给你订的新手机,”他把盒子放在我旁边,“最新款,颜色你应该会喜欢。”
我看了看那个盒子,没说话。
他蹲下来,视线与我齐平。
“棠溪,”他看着我,眼神认真,“等过段时间……我带你去海边走走,好吗?”
他语气里的那点不确定,那点小心翼翼的试探,让我心里微微刺痛。
但我只是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
他似乎松了一口气,伸手想摸摸我的头发,但在碰到之前,又缩了回去。
“你……好好休息。”
他起身离开了。
我看着他的背影。
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阳光暖暖的,我却感受不到温度。
——
时机差不多了。
枕头里的药片,应该够了。
我知道这不一定能成功,但这已经是我唯一能为自己做的,最后的决定。
晚上,保姆送来了晚餐和药。
我像往常一样,当着她的面,把药放进嘴里,用水送下。
她收拾好餐具离开了。
我走进浴室,吐掉了藏在舌下的药片。
把它和枕头里藏着的药片放在一起。
数量不多,白色的小药片堆在掌心像一小撮雪。
我接了一杯水。
看着镜子里面的人。
脸色苍白,眼神空洞。
没什么好留恋的了。
这个世界,还有盛誉。
他或许爱我,用他扭曲的方式。
我可能也爱他,不然怎么会直到最后,都没有用他给的手机向外界发出任何求救的信号。
但爱不该是这样的。
它不应该让人这么痛苦,这么窒息。
我太累了。
累到没有力气去恨,也没有力气去等一个不可能的救赎。
就这样吧。
我把药片全部放进嘴里,和着水吞了下去。
味道很苦。
但比不上心里的苦。
我回到床上,躺好。
盖好被子,像平时一样。
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的。
真吵。
我想。
然后,一切都安静下来。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1:12: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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